第447章 父愛
預想中的嚴厲斥責並沒有落下。
一隻寬厚溫暖的大手,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按在了他繃緊的肩膀上。
那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瞬間瓦解了他強撐的鎮定。
父親的手掌很熱,莫名讓溫矜懷覺得非常安心。
「看著我,矜懷。」父親的聲音低緩下來,帶著天生的穿透力,直抵心底,「告訴我,是你沒有記住導師教的公式,還是沒理解為什麼要這樣計算?」
溫矜懷被迫擡起頭,撞進父親深邃的眼眸裡。
那裡面沒有他以為的怒火,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名為期望的東西,像山一樣壓過來,卻也像燈塔的光,在給他指明方向。
他囁嚅著,把混亂的思路和盤托出。
父親耐心地聽著,偶爾打斷,用更簡單直白的話語拆解那些複雜的商業邏輯,用鋼筆在空白處勾勒出形象的圖表。
這比導師講的更加通俗易懂,讓溫矜懷恍然大悟。
講解完畢,父親沒有立刻放他走。
他拿起桌角一個老舊的黃銅鎮紙,塞進溫矜懷汗濕的手心。
那鎮紙沉甸甸的,冰涼光滑的表面刻著繁複的溫氏紋路,是媽媽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外公傳下來的。
「拿著,這東西可以讓你沉下心,就像這鎮紙壓住紙一樣,壓住你的浮躁,當年我第一次見你外公,他就是這樣跟我說的。」
父親的大手包裹住他握著鎮紙的小手,那沉穩的力量感彷彿透過金屬傳遞過來。
「數字不會騙人,但解讀它們需要一顆足夠冷靜、足夠紮實的心,溫氏在不久的以後是你的責任,這棟樓裡的每一盞燈,都可能是幾百幾千個家庭的指望,你現在覺得難,覺得辛苦,是因為你肩膀還不夠硬,但沒關係,爸爸會幫你,一點一點,把這肩膀練硬。」
父親很少笑,可那天,他對溫矜懷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便是這個笑容,讓溫矜懷開心的一晚上都沒有睡著,輾轉反側,反覆咀嚼著罕見的表露出來的父愛。
幾個小時過去,巨大的城市在夕陽西下蘇醒,將父子倆的身影投射在厚重的地毯上,拉得很長。
辦公室裡隻剩下鋼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父親低沉醇厚的講解聲。
那一刻,年幼的溫矜懷第一次懵懂地觸摸到了責任那龐大而具體的輪廓。
它不再是一個空洞的辭彙,而是父親手掌的溫度,是鎮紙冰冷的重量,是窗外那片繁華燈火下無聲的託付。
亦如現在,溫矜懷跟姜眠講起這些回憶,也是一樣的語氣。
「後來呢?」
姜眠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了他的夢,因為她看到溫矜懷眼底的思念。
溫矜懷的目光從虛空中收回,落在姜眠關切而溫柔的臉上,那裡面盛滿了他熟悉的、源自同樣傷痛的共情。
他扯了扯嘴角,繼續沉入更深的記憶之海裡了。
那是父母因為意外去世的當月。
溫家老宅,位於京城一處僻靜院落。
深秋的午後,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書房一隅曬得暖洋洋的。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甜香,是剛出爐的楓糖鬆餅和熱牛奶混合的味道。
六歲的溫矜懷已經展現出了超越同齡人的聰慧和悟性,開始有了少年人才有的冷靜和獨立思考能力。
他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商業傳記,眉頭緊鎖,正與那些拗口的長句和陌生的經濟術語艱難搏鬥。
連續幾個小時的專註,讓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眼前密密麻麻的字母彷彿都在跳舞。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母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穿著柔軟的米白色長裙,長發鬆松的挽起,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和一小碟金黃的鬆餅。
她走路幾乎不發出聲音,像一隻優雅的白貓。
「矜懷,歇會兒吧,眼睛都要看壞了。」
母親的聲音溫軟,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意。
她將托盤放在溫矜懷身邊的小幾上,自己則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裡坐下,拿起一件織了一半的淺灰色毛衣,指尖翻飛著銀色的棒針。
富太太們常常是插花,品茗,下午聚會等等,但溫矜懷的母親卻格外宅在家裡,很少和那群富太太出去玩。
溫矜懷依言放下書,端起牛奶杯。
溫熱的瓷壁緊挨著手心,濃郁的奶香瞬間撫慰了緊繃的神經。
他小口啜飲著,目光落在母親靈巧的雙手上。
那件毛衣的樣式簡潔大方,是他喜歡的款式。
「媽,在給弟弟織了?」
他咽下口中的牛奶,問道。
母親擡起頭,眼底含著溫柔的笑意,眼尾漾開淺淺的細紋,那是歲月沉澱下的從容。
「嗯,這件不是給阿彥的,是給你爸的,我之前給你爸織的那件舊了,但他說是我織的,所以捨不得丟,那我總不能讓堂堂溫氏的主人穿箇舊衣服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給他再織一件一樣的。」
她的聲音輕柔,像羽毛拂過心尖。
「你爸啊,在外面看著雷厲風行,像個鐵打的人,其實最念舊,也最怕麻煩,定製送來的衣服總要放好久才肯穿。」
溫矜懷看著母親說話時溫柔的神情,心頭湧起一股暖流。
父親溫啟山在商場上殺伐決斷、不怒自威的形象,與母親口中這個念舊、怕麻煩的男人奇異地重疊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更完整、也更真實的父親。
這是獨屬於家庭的、卸下所有鎧甲後的柔軟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