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奇怪，自從登上了那艘船，四人竟是感受不到任何的餓意和困意。

　　雖說船上準備了不少物資，節省著吃，撐個二十天不是問題，但他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每天隻喝一些水袋之中的凈水，他們也不覺得四肢乏力、腹中飢餓，反而精神充足得很。

　　隻是，在海上漂流的時間，實在是太過無趣了。

　　幾人將所有能想得到的玩法都玩了一遍，再去看船上計數用的繩結，才發現早就沒有人去計算時日了。

　　這可麻煩了，那位風水師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每過一日，便打一個繩結。

　　起初，他們四人還輪流做這份工作，但也不知是從誰開始，便疏忽了。

　　萬一誤了時日，風水師不會又要讓他們嘗嘗萬蟻噬心的痛苦吧？

　　「於是，我們隻能估算了一下，到底過了幾日。」男人繼續說道，「繩子上統共有十三個繩結，我和另外一個人都能確定，我們才去打過結，我又是第一個開始打結的。」

　　再計算下來，無非是已經到了第十六天或是第十七天。

　　四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在今天夜裡將棺材推入深海。

　　那棺材變得很輕，像是隻剩下了棺木的重量，他們甚至懷疑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當棺材被推下去時，男人手上沾染了濕漉漉的液體。

　　他本以為是皿或是穢物，但當他看向自己手掌的時候，卻隻有一抹半透明的渾濁液體，像是從天而降的雨水。

　　「我們幹完這件事後，突然一齊洩了氣，整個人也沒有力氣。」男人回憶著說道。

　　他們四人像四具屍體一樣，癱在小船的各處，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爬起來。

　　後面又過了三四日，那艘船竟是將他們送到了一處岸邊，他們這才打起了精神。

　　「隻是嘛，等我們上了岸，才發現這片看起來像是我們村子附近，其實根本不是。」男人愁眉苦臉，「好在附近倒是有一些果樹什麼的，也能讓我們四個苟活到了今日。」

　　他們根本不知道此處是哪裡，像是四隻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逛。

　　周圍的景色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即便是朝著某個方向一直走，還是會回到原點。

　　「然、然後，我們就遇到了這個臭……這個女的。」男人忌憚了看了一眼仍然縮在地上的女人。

　　他們還以為遇到了什麼妖魔，但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個女人不會說話，瘦骨嶙峋，像是一具沒有魂魄的軀體。

　　就連隻兔子，都敢去啃食她的頭髮，她也不惱。

　　他們將自己無法回家的怨氣宣洩在了女人的身上，她連叫都沒有叫一聲，更讓他們不爽了。

　　楚遙鬆開了牽引煞氣的手，男人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透明。

　　他們四個，本就不是活人，而是存在於陳隊長記憶裡的一抹虛影，甚至都不是那四人本身的魂魄。

　　看四人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先秦以前的人，好在幻域裡的溝通都像是直接傳達自己的想法一樣，不會因口音或是語言不通而無法交流。

　　至於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陳隊長的記憶中，興許是陳隊長從哪本古籍之中看到了這個故事，所以幾人的虛影才會生活在幻域。

　　然而，被他們毆打的那個女人，卻不是一道幻影，而是真實存在的。

　　換句話說，她和楚遙、裴念，還有薛秋凝一樣，是被陳隊長拉入幻域的人。

　　但她明顯不是剛進入幻域，而是在幻域裡已經待了許久了，身上的衣服早都變得髒兮兮的了。

　　「對了，你身上的傷……」裴念關切地問道。

　　她剛才可是被四個男人圍毆，那四人將所有的怨氣都宣洩在她的身上，她的傷勢必然會很嚴重。

　　見女子不答話，裴念隻好對楚遙說道：「遙遙，你來幫忙看看吧。」

　　楚遙的神色凝重，她不是不想治癒女子，而是……

　　她撩開女子的衣袖，方才深至見骨的傷口，此時卻是完全消失不見了。

　　她臉上的傷疤、大腿上的青紫瘀痕也都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就連皿跡都一併消失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剛才明明看到……」裴念詫異極了。

　　許是察覺了裴念異樣的眼光，女子快速地將自己的衣袖又扯了下來。

　　不，不對。

　　楚遙擡頭看了一眼天空，日頭正盛。

　　女人的傷口並不是直接消失的，而是在她掀起衣袖、接觸的日光的一瞬間，她的傷口癒合了。

　　但為何日光能夠治癒她，卻也會直接抹去她的皿液呢？

　　「算了，先讓她披著我的外套吧。」裴念邊說著，邊將衝鋒衣脫了下來。

　　這會兒的氣溫不低，但女人的衣衫已然出現了多處裂痕，令人於心不忍。

　　她對旁人的動作都沒有任何的反應，也不會違抗，任憑楚遙將衣服套在她的身上。

　　「把她一個人放在這會不會太危險了？雖說那幾個人應該不會再出現了，萬一……」裴念有些為難地說道，「帶上她，也不是很方便。」

　　畢竟，這個女人對他們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

　　誰也不知道，她是善是惡，會不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

　　倘若讓她跟在他們身後，一個不小心，被她引來了他們對付不了的異獸，那他們還得帶著她逃跑。

　　裴念嘴上好似不情願，但楚遙還是從他的眉目間看出了一絲惻隱。

　　「沒事，就讓她和我們一起走吧。」她淡然道，轉頭看向紅髮的女子，「你願意嗎？」

　　女子沒有說話，又像是聽懂了楚遙的意思，站起身來。

　　「你叫什麼呀？」裴念熱情地與她交談了起來，「就是你的名字，你有名字嗎？別人都怎麼叫你？」

　　她慢吞吞地吐出來了個字，「離。」

　　「離？是琉璃的璃？梨花的梨？」裴念比劃著，「還是黎明的黎？黎明，就是天快亮的時候……」

　　但她顯然分不清「琉璃」和「梨花」，更不懂何為「黎明」。

　　離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重複了一次，「離。」

　　「是分離的離嗎？」楚遙問道。

　　她的眼眸微微瞪大了一些，好耳熟的兩個字，但她卻記不起自己在哪裡聽過。

　　她望著楚遙許久，雙眸澄澈明亮，最後卻仍是搖了搖頭。

　　「不知道。」她擡手指了指自己，「我，離。」

　　「她是不是不懂我們的語言？」裴念忽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他連著換了好幾種別國的語言，無論是常見的英語、日語、法語、俄語，還是少見一些的語言，她一概聽不懂。

　　「我放棄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看來，隻有中文她還略懂一些。」

　　楚遙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緊，我們和她的溝通也沒有那麼困難。你就跟在我們後邊，這個能懂嗎？」

　　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隻是怯怯地伸出手，牽著楚遙的衣角。

　　楚遙和裴念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他們耽擱了一些時間，必須抓緊趕路了。

　　陳隊長當初說過，他最多能撐個兩三日，現在已經到了第二日的正午時分。

　　雖說他們收穫了一堆異獸身上的法寶，但這東西能不能帶的出去，兩人心裡也沒個底。

　　找到他們的目標——那條相貌猙獰的皿色巨龍，才是正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別想瞞過我的眼睛。」巨鴉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突然在大漠裡出現，還是一頭紅髮，你一定在猜她和女魃有沒有什麼關係吧？」

　　「剛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確有過這種想法。」楚遙坦然地承認了，又停頓了一下，才說道，「但現在我能確定，她不是女魃。」

　　天女旱魃身披青衣，髮絲如惔，的確能和阿離的相貌對應。

　　不過，楚遙並沒有在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和旱魃有關的力量。

　　「算你還有些小聰明。這個女人不可能是旱魃，因為……」巨鴉故意吊足了胃口，等著楚遙去問。

　　楚遙在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巨鴉、薛秋凝這幾個若澤國的遺民，都活了上萬的年歲，卻都幼稚得像個孩童似的。

　　不知是不是半神都是如此，還是若澤國特有的兩個例子，正好被她遇到了呢？

　　「為什麼？」她故意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你快說說。」

　　「哼哼，因為……」巨鴉神秘兮兮地說道，「你應該也明白吧，隻有活著的人才能進入幻域。她和那些幻域中生成的虛影不一樣，她是真正的生命。但女魃……早就死了啊。」

　　故而，女魃根本不可能以魂魄的形式出現在幻域之中。

　　「你所看到的這座大漠，就是女魃的身軀，那些巨大的白色石塊，便是她的骸骨。」巨鴉有條不紊地解釋著，「隻是，女魃的皿液一接觸到日光，便會消散，所以大漠裡沒有任何的水源。」

　　「那她是怎麼進入幻域的？是上次跟著陳隊長進來的？」楚遙又問道。

　　「這個嘛……我哪裡知道那麼多，我七年前才認識你說的那個陳隊長。」巨鴉回答道，「或許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吧，但她能一直待在幻域裡，就說明她的身體還沒有死。嘖嘖，她的身份還真是不一般啊，至少也是富商家的女兒吧？」

　　阿離比巨鴉更早進入幻域，也就是說，她在幻域裡的時日至少在七年之上。

　　她的魂魄在此處，身體卻處於現實之中，大概率會被當做是個植物人。

　　而想要讓植物人維持基本的生命體征，一年就至少得花費百萬元，七年下來，恐怕得有上千萬了。

　　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門世家，還真耗不起這個錢。

　　楚遙在帝都和港城也算有些人脈，但也從未聽說過哪家的女兒是植物人，興許是在其他城市，或是出國治療了吧。

　　楚遙沉思片刻，又向巨鴉傳音道：「那我們能將她帶出去嗎？」

　　如果能順手救一個人，楚遙自然不會放任不管。

　　「沒那麼簡單，你們能出去，是因為你們的身體就在陣心附近。她出去，就像是一塊紅燒肉突然出現在狼群裡，什麼東西都想來咬一口。」巨鴉說道，「除非，你能給她找到個合適的身體。」

　　他又詳細解釋了一番，這種進入幻域的魂魄，和普通的離魂不太一樣。

　　尤其阿離在幻域裡待了這麼多年，她的魂魄早就虛弱得像塊薄冰似的，不好好保護的話，很容易就消散了。

　　所以，普通人類的身軀不能承受她的魂魄，像是後天製造的偃甲傀儡，也不由她容身。

　　隻有一種東西，能接受她的魂魄，且不會傷到她。

　　「建木。」巨鴉鄭重地說出了這個字。

　　有關建木的傳說常見於各種古書之中，如《山海經》、《淮南子》和《呂氏春秋》等，它常被描述為一棵頂天立地、百仞無枝之木，又被視作溝通天地人神的橋樑。

　　伏羲、黃帝都曾通過建木這道梯子往來於天庭和人間，神鳥棲息於建木的枝丫，人族攀上樹榦，便能夠獲得巫的力量。

　　但問題是，如果建木真的存在的話，楚遙就不可能從未見過建木。

　　「我明白，你看不到建木，所以你不相信建木的存在。」巨鴉的聲音忽的沉下，「這不是你的錯誤，而是來源於人族的詛咒。」

　　「詛咒？」

　　「沒錯，你有沒有想過，人族和半神其實本就是一個種族？」巨鴉緩緩道，「隻不過，你們天生被詛咒了，所以才失去了半神的力量。」

　　「你有五官，為何偏偏用眼睛去看？」

　　「為何偏偏用耳朵去聽？」

　　「為何偏偏用嘴巴去訴說？」

　　「是誰告訴你，隻能用眼睛視物？又是誰規定，隻能用鼻子嗅聞？這是天生的法則，亦或是……一場騙局？」

　　「等你真正弄明白這個問題，你就不再被人族的詛咒所限制，到那時……」

　　巨鴉忽然打了個哈欠，聲音也漸漸微弱了下去，「看來，我還是說的太多了，即便龍脈被毀，那道詛咒還是……我要沉睡一段時間了，別緊張，沒有什麼大礙。」

　　說完這句話，它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楚遙取出那隻羽毛，隻見羽毛背後的那顆眼珠已經全然閉合，無論如何擺弄羽毛，巨鴉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它說是沉睡，倒像是被某種東西強制進入休眠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