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精神分裂的母親
畫家沉默了幾秒,彷彿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中掙紮。
他再次落筆,這次調了更深了,塗抹在畫紙下方翻滾的海浪上,筆觸帶著一種沉鬱的力量。
「那是很多年前了,在法國鄉下一處碼頭的小漁村裡,我租了間臨海的小木屋,想畫那裡的漁民和漁船。」
「那地方很隨和,很安靜,生活像被按了慢放鍵一樣。」
他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記憶深處打撈上來。
「村裡有個來自東方的女人,很年輕,大概二十齣頭吧,總是在懷中抱著一個枕頭,腿還瘸了,走路跛著。」
畫紙上,落日熔金的背景中,礁石上相依的兩個人影輪廓已漸漸清晰。
畫家沒有看他們,隻是專註地畫著,彷彿講述的故事和筆下的畫是兩條并行的線。
「那個女人很瘦,臉上總是帶著怯生生的神情,看人的眼神躲躲閃閃,像受驚的小鹿,誰都不知道她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她是誰,和她說話她就會躲開。」
「她學問很高,因為她聽得懂每個人說的話,不管是法國本地的,還是異國旅人的,但她從不開口說話,總是打些零工,幫人補網、曬魚乾,勉強溫飽。」
「村裡人都說她可憐,但也都說她來歷不明且不太對勁。」
畫家蘸了點水,讓筆尖的顏色暈開,形成朦朧的光暈效果。
「我起初沒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我坐在村口畫晚歸的漁船,看見她抱著枕頭急匆匆跑過。」
「她好像很害怕,緊緊摟著孩子,嘴裡念念叨叨的,像是在跟誰說話,可周圍明明沒人。」
「那眼神…空洞又警惕,像換了個人。」
姜眠不自覺地靠近了溫矜懷一些,溫矜懷垂在身側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但最終隻是更專註地聽著。
「後來,我聽村裡一個老者告訴我。」
畫家嘆了口氣,畫筆在調色盤上無意識地攪動著。
「這女人,是在丈夫出事後不久『變』的,她的丈夫不確定是哪個地方的人,隻知道是死於一場車禍,她太痛苦了,太害怕了,尤其是害怕自己保護不了孩子。」
「有一天,人們發現她抱著那團枕頭縮在牆角,用完全不同的聲調說著大家聽不懂的語言,表情有時是那個怯懦可憐的她,哭著哀求著什麼,但有時卻變得極其兇狠,像護崽的母狼,對著空氣嘶吼咆哮,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似的,不許任何人靠近她,哪怕是好心送食物的鄰居。」
姜眠皺起眉頭,心輕輕揪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向溫矜懷。
溫矜懷的眉頭也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裡映著最後一點殘陽,晦暗不明。
他顯然也聽懂了畫家話語中那未言明的指向——人格分裂。
這是一個為了在巨大的創傷和恐懼中保護孩子,而被生生撕裂的靈魂。
「最讓人心碎的是…」畫家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切的悲憫,「那個兇狠的她出現時,村裡原本會和她親近的小孩馬上就躲開了,不敢在和她靠近。」
他停住畫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彷彿講述本身也耗盡了他的力氣。
「村裡人說,那是另一個她在保護自己,沒有另一個她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兒,恐怕車禍死去的就不止她丈夫了,可這種保護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他沒有再細說下去,故事的結局隱沒在沉沉的暮色裡,像那幅未完成的水彩畫中尚未點亮的暗部,留下一個沉重而模糊的懸念。
海風送來遠處漁火初上的微光,空氣裡瀰漫著鹹腥與涼意。
畫家似乎從沉重的回憶中掙脫出來,他用力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那些陰暗的畫面從腦海裡驅散,重新換上一支幹凈的畫筆,蘸取了最亮麗的橙黃,點在畫紙上。
「不說這些了。」
他語氣恢復了之前的爽朗,隻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悲憫。
「世間所有事情都是人無法預料的,萬般皆是命!」
與此同時,天空的色彩瞬息萬變,從熾烈的橙紅過渡到溫柔的粉紫,再沉澱為深邃的靛藍。
畫家的筆在紙上快速移動,捕捉著這最後的畫面。
溫矜懷和姜眠誰也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看著落日徹底消失的地方。
那個人格分裂的女人,真是可憐…
畫家的故事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他們原本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漣漪。
姜眠眼神複雜,有對那對陌生母子的深深同情,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溫矜懷的目光則更加幽深,他忽然伸出手,很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將姜眠往自己身邊攬近了些。
「我總是擔心你多愁善感傷了心。」
他的手臂環過她的肩,語調溫柔似水。
這個突如其來的、帶著保護意味的動作,讓姜眠微微一震。
她輕輕靠向他堅實的臂膀,沒有抗拒。
「其實換做任何一個可憐人,我都會同情的。」
畫家恰好在這時落下最後一筆。
他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然後小心地從畫架上取下那張水彩速寫,走了過來。
「送給你們。」
他將畫紙遞給溫矜懷,笑容真誠。
「就當是感謝你們願意聽我這個一口蹩腳中文的老頭嘮叨,也感謝你們兩位佳偶成就了這幅畫。」
溫矜懷接過畫。
紙上濕漉漉的色彩尚未乾透,畫面構圖極簡,卻充滿力量。
夕陽海景奪人眼目,畫面的視覺中心,是兩塊相依的、形態優美的礁石剪影。
那分明就是他和姜眠。
他們的輪廓被霞光勾勒得異常清晰,他站得筆直而堅定,微微側頭,而她倚靠的姿態帶著一絲柔和的倦意,兩人的剪影在巨大的天地背景下顯得渺小,卻又因那份相依的姿態而透出一種奇異的溫暖與永恆感。
這真是一副人間溫情畫。
「畫得真好。」姜眠湊過來看,由衷地讚歎。
溫矜懷的目光在畫上停留了很久,指尖輕輕拂過畫紙上未乾的色彩邊緣,留下極淡的指痕。
他擡眼看向畫家:「多少錢?」
畫家連連擺手,灰白的頭髮在晚風中飄動。
「不要錢!說了是送你們的,相遇是緣,這幅畫屬於這個時刻,屬於你們。」
他收拾起畫架和小馬紮,動作麻利。
「天快黑了,我也該去找地方落腳了,希望下次環遊世界回來,還能在越海看到這麼美的落日,或許還能遇見你們。」
他背上那個巨大的畫具箱,朝他們灑脫地揮了揮手,轉身離去,毫不猶豫。
十分自由灑脫,讓人羨慕。
溫矜懷拿著那幅畫,和姜眠一同欣賞了許久。
海風徹底涼了,帶著入夜的清寒。
「回去吧。」溫矜懷低聲道,聲音在濤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嗯。」
姜眠攏緊對方早就準備好的外套,點點頭。
她的目光再次掠過畫中那相依的剪影,又望向畫家消失的方向,那個關於人格分裂的母親的故事帶來的沉重感,在溫矜懷無聲的陪伴和外套的暖意中,似乎被沖淡了一些。
她主動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對方。
他的手很大,指節分明,帶著薄繭,掌心溫熱而乾燥。
溫矜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反手將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裡。
力道不輕不重,卻足夠牢固。
他沒有看她,隻是牽著她的手,轉身沿著來時的路,踏著細軟的沙,帶著他堅定選擇的妻子回家。
而他們沒有看見,在那位畫家曾經待過的地方,還有一行彩色的小字寫在礁石上,歪歪扭扭的,是標準的外國人學習中文寫法的模樣,畫出來的字。
「愛是最深的海洋,能渡一切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