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一聲——

　　世界一下全黑了。

　　很長時間的沉默後，耳機裡響起遊梵一聲猶豫又略帶擔憂的：「你不害怕吧？」

　　「……」差點睡著的葉空用氣音問，「怕什麼？」

　　「這麼黑，而且又窄。」

　　葉空：……

　　「哈，」另一邊響起曲霧的輕笑，「她這輩子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但曲霧還是道：「你要不先在外面待一會兒，聽到腳步聲了再進去？」

　　「不行，會來不及的。」

　　「……那是什麼？」

　　隱隱約約，一道另外的聲音傳進耳朵裡。

　　接著是曲霧的聲音：「一輛車……是不是這附近的住戶？」

　　「不應該。」遊梵道，「我確定這片區域是沒有人住的，車也少得出奇，更別說這還是晚上，連管理人員都下班回家了。」

　　「但真的有一輛車。」

　　·

　　遠遠的，藏在夜色與叢林掩映間的車上，葉亭初拿著望遠鏡看著窗外，淡淡道：「甚至沒開燈，是沖著溫家那棟房子去的。」

　　曲霧趕緊拿開電腦傾身奪過望遠鏡，一邊看一邊緊張道：「好像真的是……這麼晚了這裡怎麼會有車？等等……它停下了！」

　　公路在夜色裡如灰蛇般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前後兩端看不見的坡道上。

　　曲霧兩人已經在外面守著這無人區般的地方很久了，卻突然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刻看見了活物。

　　那輛車沒有亮燈，借著路燈昏暗的光線緩緩停在了別墅前的公路上。

　　遠處藏匿的兩人都忍不住加緊了呼吸，仔細觀察著那輛車的動靜。

　　片刻後駕駛座的車門開了，車上下來一道人影。

　　曲霧立刻拿起手機放大拍照。

　　無聲的幾下快門，拍下了那人下車的每一個瞬間。

　　曲霧注意到他居然穿著外賣員的制服，不由得愕然了一瞬：「難不成是溫璨餓了？」

　　可沒有外賣員會在這樣的深夜穿著全黑的長衣長褲長靴，甚至還戴著帽子口罩和眼鏡。

　　那人下車後看了一眼深處的別墅，又轉身看了一眼車，拿出手機來似乎開始發消息。

　　發完之後，曲霧眼睜睜看著他打開後備箱，從裡面取出來一輛摺疊電動車。

　　「……不是外賣員，是代駕？」

　　原本的緊張感變成了無力吐槽的虛浮。

　　那個渾身漆黑又套著黃色馬甲疑似外賣員的人，就這樣開來一輛車停在路邊，又像個代駕一樣地騎著小電動車原路返回了。

　　曲霧：……

　　葉亭初：……

　　遊梵：……

　　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得像一出荒誕喜劇。

　　而聽見了全部過程的葉空在黑暗裡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

　　一直若有所思，直到昏昏欲睡得讓人擔心她是不是缺氧，曲霧都準備要衝下車去救人的時候，腳步聲又響起了。

　　葉空倏然睜開眼。

　　·

　　「等等！先別下車！」

　　葉亭初把車鎖鎖定，制止了曲霧開門爆沖的行動。

　　她又把望遠鏡扔到後座：「有人開門出來了。」

　　曲霧身體一僵，拿起望遠鏡屏息往前方看去。

　　隔著密集的葉片樹枝還有空蕩公路，那棟佇立在夜色裡靜悄悄的房子果然有了動靜。

　　寬大的房門洞開一扇，在幽靜的夜裡傳遞很遠，長長緩緩的吱嘎一聲——

　　曲霧渾身過電般地哆嗦了一下，抿緊唇抓緊望遠鏡繼續看下去。

　　是滾輪——

　　是……載貨用的推車。

　　很大，很舊一個。

　　曲霧見過這種推車，在陪曲女士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她看到那些賣豬肉的攤販就是用這種推車載貨的。

　　在菜市場裡，這種推車上往往都豬皿橫溢，或者堆滿切一條條切好的豬肉。

　　而此時，這個推車正從黑暗的房裡一點點被推出來。

　　滾輪和藍色的鐵制載貨闆緩緩暴露在昏暗的燈光裡。

　　緊接著，她看見了一雙腳。

　　——光著的，滿是臟污的，向兩邊撒開的毫無反應的腳。

　　曲霧猛地捂住了嘴，她把想要驚叫的衝動按了回去，卻剋制不住顫抖的手。

　　光著的腳後面是兩條裹著病服長褲的腿，接下來是上半身——當那張臉徹底暴露在燈光下，曲霧再也無法催眠自己——雖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憑什麼還能在腦子裡一直亂糟糟的喊「不是不是沒有沒有」——可無論如何，那是溫榮的臉。

　　即便光線昏暗，即便他瘦得跟個骷髏一樣，但依舊不會有第二個可能。

　　「完了。」她從指縫裡悶出喃喃的兩個字。

　　葉十一至今所做的一切恐怕都成了空，已經來不及了，溫榮已經被……

　　這個念頭還沒結束，望遠鏡就被前座的葉亭初搶走了。

　　曲霧卻也提不起力氣去搶回來，她開始絞盡腦汁的想該怎麼向葉空開口，該怎麼安慰她，該怎麼讓她受到的影響降到最小……

　　還沒想出個頭緒，她唯唯諾諾剛喊了個「葉十一你聽我說」，就聽見葉亭初冷靜的嗓音。

　　「沒死，他兇口還在起伏，有呼吸的。」

　　「………………」

　　耳機裡葉空在奇怪道：「聽你說什麼？你說啊，怎麼了？又發生什麼事了？」

　　曲霧一個大喘氣：「什麼都沒有等我確認了再告訴你！」

　　她立刻湊到前面去，貼著葉亭初想與她一起分享望遠鏡的視野：「真的嗎？真的還活著嗎？讓我看看！」

　　葉亭初很大方地把望遠鏡又遞給她。

　　而等曲霧再次看清推車時，推著推車走出來的人也已經暴露在燈光下。

　　他沒有半點偽裝。

　　沒有帽子沒有口罩。

　　就那樣穿著白襯衫，披著黑西裝，一副幾天沒換衣服的頹廢樣子，推著一個活生生卻人事不省的「骷髏」緩緩從漆黑寂靜的房子裡走出來。

　　——他按在推車把手上的指間甚至還夾著一根點燃的煙。

　　曲霧有心想要吐槽幾句，可當望遠鏡鎖定那個人的臉，她卻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僅剩下直覺——就像看見一個瀕臨瘋狂的形狀奇異的怪獸，卻蜷縮在一具平靜身體裡的危險直覺。

　　他真的很平靜。

　　彷彿他手裡推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垃圾。

　　他此刻外出也隻是為了倒垃圾。

　　就這樣以散步一樣的姿態，他推著車骨碌碌走過了大半條小道，上了葉空來時滾下的那個小山坡。

　　然後，他就像倒垃圾一樣把溫榮倒了出去。

　　甚至沒有扒拉一下那具七歪八扭一看就趴得很難受的軀體。

　　溫璨隻是站在那裡慢慢抽完了那根煙，再把煙蒂撚滅在掌心，就轉身回去了。

　　當房門轟然關閉時，曲霧才不可置信地放下望遠鏡。

　　「他……放過溫榮了？」

　　任誰來看都是如此。

　　他給溫榮留了一口氣，然後丟出來，雖然看得出這些天裡他的折磨相當有效，搞得溫榮短短幾天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人還活著！

　　「但……」曲霧又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真的決定留他一條命，為什麼不直接送去醫院，或者乾脆運到別的地方去？前者可以讓法官酌情留情，後者可以偽裝成不是自己動手的，不管是自首還是要脫罪，都有更好的選擇吧？」

　　「……不。」沉默許久的遊梵說話了。

　　黑夜裡，他的語氣分外沉重：「他不可能留他一條命——從溫榮失蹤的那一刻開始，溫璨的最終目的就隻有一個。」

　　——

　　不等他把話說完。

　　燈滅了。

　　這條公路，所有路燈都在漸次熄滅。

　　直到達成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那個被丟在山坡上的人影，自然也徹底不見了蹤跡。

　　車上，曲霧在黑暗中和葉亭初隻憑著眼睛確定對方的位置，然後面面相覷。

　　「溫璨乾的，這樣做應該是避免溫榮被路過的車輛發現——雖然這裡百分之九十不會有路過車輛。」

　　「要不，」遊梵提出建議，「你們現在下車，去把溫榮擡到車上，然後直接去醫院？這樣就能阻止……」

　　「不行。」

　　——說話的是葉空。

　　「為什麼不行？」遊梵急了，「你的目的不是阻止他嗎？現在溫榮都已經出現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了，直接把他帶走不就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

　　「你能阻止第一次能阻止第二次嗎？以你對溫璨的了解，如果我們真的這麼做了，他就會從此打消對溫榮的殺意嗎？」

　　「……我以為這個要靠你去對他進行心靈感化。」

　　「……」葉空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又輕又不屑，「你以為我是誰？我連自己都不能感化你還想讓我感化溫璨？」

　　她的語氣明顯低沉下來：「上帝都感化不了他，佛祖也不行。」

　　「那你到底要怎麼做？！」

　　「不知道。」

　　少女語調冷淡：「走一步看一步，先見面再說。」

　　「你這也……」

　　「吵死了。」

　　葉空有些不耐：「給他靜音。」

　　曲霧麻利動手，頻道立刻安靜下來。

　　·

　　天邊開始擦亮的時候，路燈又亮起來了。

　　葉空聽見了開門聲。

　　溫璨的腳步踩著她的心跳不斷靠近，然後車門打開，車身一沉。

　　耳機裡傳來曲霧壓低的，緊張到極點的聲音：「醒……醒了……溫榮醒了，他……他跑到路邊，上了那輛車……原來是這個用處，原來是這個用處！車上鑰匙沒拔，他把車發動起來了！」

　　——

　　葉空聽見了跑車發動的聲音。

　　在這塵埃如雪的舊車庫裡，跑車的引擎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

　　——

　　「他……他掉頭了，他把車開走了！葉空！」

　　曲霧的聲線壓得近乎尖銳，刺痛葉空的耳膜。

　　在嗡嗡的幻覺般的震動裡，她聽見一聲悶響。

　　——

　　這輛火紅的，彷彿從時光深處死而復生的跑車，終於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車門上鎖。

　　齒輪咬合。

　　時光開始咔咔倒流。

　　葉空蜷在黑暗中，卻恍惚聽見開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