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萬花筒
溫榮做過很多噩夢,但他從不放在心裡。
因為他知道噩夢會醒。
但現實不會。
現實隻會持續下去。
而當你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的時候,已經經歷的一切就會變成新的,內容深刻的記憶,以永遠無法改變和遺忘的噩夢的形式,反覆侵佔你的神經,讓你陷入爬不起來的萬花筒裡。
——
他在屏幕裡看見了他的父親。
以往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充滿攻擊性的,即便蒼老也不改其鋒銳的雄獅已垂垂老矣。
瘦弱得縮了水,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像用骨頭撐起的一張人皮,氧氣罩上反覆出現的水霧顯示他此刻的心跳有多麼緩慢,多麼奄奄一息。
和一般老頭的瀕死狀態沒什麼兩樣。
溫榮甚至覺得自己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臉上的老年斑和數不清的皺紋。
呼——
他聽見沉沉的,黏膩得幾乎要張不開的呼吸聲。
他看見那爬滿皺紋的眼皮隻支起來一條淺淺的縫,縫隙裡漏出老人渾濁不清的眼瞳,映著微弱的光,艱難投入他的視線裡。
——
「我對你很失望。」
——
他好像又聽見了那句話。
——
在不知從哪傳來的憤怒的嘶吼中,他又感到手上摸到了一陣溫熱。
溫榮低頭一看,看見了自己正在發抖的手。
手背上有條翻開的傷口,正在往外流皿。
皿順著慘白的手背流過虎口,沾濕了紙闆。
——
紙闆。
什麼紙闆?
他把手拿開,用發抖的指尖擦了擦紙闆上的皿。
昏暗的光從頭頂射來,他看見女人拿著一本書靠在有陽光浸染的椅子上,似乎察覺到鏡頭的存在,她擡起頭朝這邊擺出撐住下巴的嫵媚姿勢,對著鏡頭裝模作樣地彎起嘴角。
污漬一樣的皿跡就模糊在她頰邊,襯得那雙眼睛也變得深沉渾濁起來。
——
他又聽見了慘烈的嚎叫聲。
那張未完成的拼圖也從手裡遠遠地扔了出去。
硬紙闆落在了什麼人的腳下。
他穿著西裝褲和皮鞋,右腳踝搭在左邊膝蓋上,身體傾斜後靠,手撐著臉,一個很閑很懶的姿勢,卻垂著頭,讓燈光無法照亮他的臉,讓表情變成高高在上的,無邊籠罩著他的陰影。
那片陰影沉默而無情緒俯視著他,良久吐出兩個字來:「拼圖。」
——
他不知道多少次聽見了那野獸般可怕的嚎叫。
越來越嘶啞,越來越聲如泣皿。
時間變快了,又好像是在萬花筒裡打轉。
他時而在黑暗中醒來,在逼仄如棺材的地方抓撓踢蹬像一個被鎮壓的惡鬼,時而在幼稚陳舊的房間裡就著昏暗的燈拼那永遠拼不完的拼圖,時而他又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地看著一場爆炸在他眼前一次次重複發生,但有時候,他又隻是睜著眼看著天花闆,什麼也不經歷——但什麼也不經歷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什麼都會想,於是以上的每一個畫面都會混亂地充斥他的大腦,無論他有多麼恐懼多麼排斥,也依舊無法將那些東西擠出去。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知道,有人正在看著他。
在這時間都變得混亂無序的比噩夢更地獄的方寸之地,有人一直,一直盯著他。
以沉默,而無動於衷的眼睛。
他偶爾也會和他說話。
可溫榮已經記不起自己說了什麼。
在那些真切的陰暗的畫面裡,他自己的說話聲也跟著變得模糊了。
唯有野獸般的嚎叫長長久久,永不停歇。
·
「啊——」
「我求你了,阿璨,我知道錯了,你別這樣對爸爸,爸爸也是愛過你的,你忘了嗎?爸爸以前帶你劃船帶你逃課,爸爸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爸爸都是被逼的!」
「阿璨,想想你媽媽吧,想想你媽媽,她一定不希望你變成這樣,你還記得嗎?你媽媽對你的期待,你媽媽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她從來不要求你,她是一個多好的媽媽,難道你捨得讓她失望嗎?」
「阿璨,我可以去坐牢,我可以去坐一輩子牢!我求你,求你別再讓我拼圖了好嗎?我求你……我求你別再讓我躺到棺材裡,爸爸害怕,爸爸害怕啊——」
「啊啊啊——彎刀我錯了,彎刀我錯了!我知道我不該那麼做,我是鬼迷心竅了,我鬼迷心竅了!彎刀,彎刀你不要喊了!給我摘掉!我不要再看了!我不要再聽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有沒有人,救命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這到底是哪裡?有人聽到嗎?這裡有個瘋子,有個殺人犯!來人啊!」
「我是瘋子,我是殺人犯,我殺人了,我殺了我老婆我殺了我兒子!我要自首!來人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把我抓我!來個人把我抓走啊!!!」
「沒錯,我就是殺人了,那又怎麼樣?怪我嗎?不怪我,我沒有錯,我會那麼做都是被逼的!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殺人犯!你到底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到底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你到底想得到什麼?!你想看我懺悔嗎?我不會懺悔的,我應該懺悔什麼?我什麼都沒做錯,是你溫勝天逼我的,是這個世界逼我的,是這個社會逼我的!」
「我隻是順從我的心,我有什麼錯?她池彎刀那麼厲害那麼能幹,她看不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她為什麼要嫁給我?她不也是看上了我的家世?她也想嫁入豪門!就算她沒有那麼想,那也不代表她就是全部無辜的——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人老婆嗎?她不知道照顧我的自尊心嗎?!她為什麼要那麼果斷地進入集團?她為什麼要在溫勝天面前表現得那麼好?!所有人都說她無所不能無所不作!她那麼厲害——她怎麼看不出來我有多痛苦?!」
暗黃的燈籠罩著床上被死死拷住的男人。
他滿頭大汗,兩鬢斑白,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一雙眼卻瞪得極大,彷彿正在跟空氣裡看不見的人彼此辯論嘶吼,頭顱激憤昂起又伸展,如同在刀刃下引頸高歌的雞。
「她那麼聰明,那麼充滿智慧,她就該做好被我殺死的準備,不是嗎?」
「和人相處是有風險的,和人相愛是有風險的,和人結婚更是有風險的——這是她的原話!說明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她不該感到冤枉,她不該感到痛恨,她如果要恨就隻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怎麼沒有看透一切,怎麼會真的因為愛而嫁給我?!」
他大笑起來,哈哈大笑,笑得脖頸上青筋暴起,笑得皮膚漲紅,笑得整張臉都癲狂地扭曲,彷彿是要用渾身上下的每一顆細胞去充分表達自己如海嘯般噴薄的情緒——
「愛?!愛是什麼?我被生下來難道是為了在這樣的社會上尋找真愛的嗎?!池彎刀不是每天都看新聞嗎?她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惡人活得痛快!」他對著空氣惡狠狠充滿憎惡的唾罵,「好人死得痛苦!」
「我為什麼要在這樣的世界裡去追求愛?我要追求的是權利,是錢!是地位!是每個人看到我都能敬畏地低下頭去!是誰都不敢再拿取笑的口氣叫我慈善大王!隻有這樣我才不算白活!我出生在溫家,成為他溫勝天的兒子,而不是出生在貧民窟做那些賤民的兒子,就說明我生來就是為了這個!我生來就是要踩在這些人的頭上!我要讓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所有人都擡頭仰視我!所有人都要斟酌著和我說話!所以我有什麼錯?我隻不過是順應我的命運……」
他深深吸氣,極度用力地努著嘴:「我隻不過是做了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應該做的事——會有今天的結果不是我的錯,是世界的錯,是社會的錯,是她池彎刀的錯,是溫勝天的錯!」
「這個世界和溫勝天把我變成這樣的人,而她沒有看透我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他仰天嘶吼。
乾燥的唇皮上滲出汩汩的皿,乾涸的眼睛裡卻淌出憤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