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怪物
「有個人拿走了我的掌機和信號發射器。」
時間倒回十分鐘前。
昏暗逼仄的安全通道裡,葉空突然停住腳步,拉著她狂奔的女人也一下被拽回來,沒說完的半句話七拐八扭的:「他說是你的朋友。」
葉空問:「長什麼樣,是男是女?」
「……你在南港到底有多少『朋友』?!」雖然咬牙切齒,但女人還是老老實實說了,「穿白西裝,戴狼狗面具,身高……」
「我知道了。」葉空打斷她,「你讓他做什麼?」
「把信號器帶到船長室附近,或者離開遊輪較遠的地方。」
「他會做到的。」
葉空沉默片刻後這樣說。
接著她在黑暗中轉頭看向溫璨:「其實或許你往下混進客人中更安全,但我需要你成為人質,讓他覺得你都在我身邊了,我便再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已經黔驢技窮,這樣一來他的保鏢也會鬆懈下來,甚至有可能會全部回到二樓,不過……」
她凝視著溫璨的眼睛:「你可能會被包圍,他一心想要殺了你,雖然他多半不願自己動手而是想讓另一個人動手……」
話沒說完他就被捂住嘴巴。
「我不關心。」溫璨看著她笑了笑,「我隻知道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兩隻幽亮的大眼睛默默挪到他們中間,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然後森然一笑,「信不信我把你們燒了?」
葉空:……
葉空掃她一眼,拿開溫璨的手說:「你也是人質啊——連你也在我身邊,那在他眼裡我的幫手應該就聚齊了。」
她一手拉一個,快步往下走。
曲霧忍住一點快樂的表情急急道:「還有一個朱薔薇!就是那個假扮成你……」
「她也在。」
葉空頭也不回,聲調沉沉:「但她不會有事的。」
「即便這是個陷阱……」
·
奇異的沉默。
沒有下棋作為媒介,也沒有懷抱明確目的,那兩個相對而坐的人之間反而展開了怪異的氛圍。
葉空的沉默是冷的。
但秦悟的沉默卻像是困擾,困擾於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視線掃到溫璨身上,隨口便起了個話題:「真沒想到,他會蠢到這種地步——我都把人手給他了,他也一副下定決心要大幹一場的樣子,結果你還是活著來到我面前,這種爹是怎麼生出你這樣坐一年輪椅都不露餡的兒子的?」
溫璨正垂著頭掰開止痛藥。
聞言擡眸看他一眼,視線平靜冰涼不似看活人,又垂下頭去把倒出來的止疼葯放進嘴裡,咬碎後咽了下去。
葉空預備擡手拿水的手一頓,放了下來,又悄聲問他:「不苦嗎?」
溫璨瞅她一眼:「不苦。」
「……」
「……」
秦悟臉上淺淡的笑也消失了。
他面無表情看著對面兩道肩點肩的影子,突然毫無預兆的開口了:「七年前,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是因為知道我在看所以故意演的嗎?」
平靜閑散的氛圍一下被打破。
話題重心回到相對而坐的兩人身上。
就像鏡頭聚焦了一樣。
葉空不得不坐直了一點,淡淡回答:「不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是演戲?」
「不記得。」
秦悟微微皺眉,好像覺得她在敷衍亂答。
葉空瞥他一下:「真的不記得,因為根本就沒有確切的時間節點,但你非要聽的話——雖然第一二次見面都不是我故意演的,可第二次你出現在我面前,我認出你之後,我就開始觀察你,同時也收斂本性和你相處了。」
她笑了一下:「非要說的話,從你出現在我面前開始,你所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
「也對。」秦悟也笑了,「否則我恐怕每次都會被你打成豬頭。」
笑意隱沒在嘴角:「你第一次對我提出要求,是要我給你找一本棋譜——是演的嗎?」
「當然。」葉空擡了下眉,帶點恍然的明亮,「我想起來了,從這時候開始,以後的每一天都是演的,當然,我提出的每一次要求也都是為你故意編排的劇本。」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我會滿足你而不是覺得你荒謬從此不再見你?」
「你的眼神很明顯啊。」
葉空平靜的說:「多和我說說話吧,多和我待在一起,多和我建立聯繫——你的眼睛每次都在這麼說,我當然要適當的滿足你。」
「這麼聽來,你很了解我?甚至能看懂我的每一個眼神?」秦悟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所以我們才是天生一對嗎?連我的父母都不了解的我你卻能一眼看穿?」
「……」
葉空沉默了。
隨後她撩起眼皮直視對面在笑的男人,語調裡有種奇異的憐憫:「你以為你的父母是不能了解你嗎?他們明明是不願意,或者說懶得了解你。」
秦悟偏了下頭:「從何說起?」
葉空笑了笑:「你不知道嗎?和我下棋的那段時間,秦家的所有傭人都知道秦少爺愛上了圍棋,而在你過生日的時候,你的父母一個送了你用金子打造的棋盤,一個送了你用玉做的棋子,這兩份禮物組合成了獨一無二的奢侈品,可惜——那是一副國際象棋。」
「當時我就在宴會之外,我站在林子裡遠遠看著你如常的微笑,接受這份禮物,說很喜歡,我還看到你爸拍你的肩膀,說你終於有了個無關極限運動的文靜愛好,你媽說擅長國際象棋的人都聰明,說你不愧是她的兒子——明明連莊園裡的傭人閑談的時候都會提起你和我下的是圍棋,可他們卻不知道。」
「他們到底是沒聽到沒見過,還是即便聽到了,也當成耳旁風毫不在意,甚至吩咐禮物的時候也不曾追問確定呢?」
「類似的事情太多了。」葉空淡淡道,「比如你帶我去靶場練槍之前叫人通知你爸提前訂好場地,因為未成年需要成年人做保證,傭人說通知到了,然而等我們到靶場的時候發現他根本沒想起來這件事,你給他打電話,他正在跟情婦上床,擡手就把你的電話掛了。」
「比如有段時間我說心情不好,把下棋的時間改在每天下午六點半,你答應了我,並且轉頭告訴你媽讓她不要在這個時間點給你安排事情,她起初很不滿,後來拗不過你同意了,但沒有用,你下棋的時候,三次被她的電話或者派來的管家打斷,或因為公司的工作或因為各種飯局——第三次你發了大火,在我面前把手機都砸了,聽說後來跟你媽大吵一架,而她又妥協了。」
「然而,不到一周,下棋的時候管家又來找你,說太太前一天安排的家庭晚宴馬上就要開始了,正在到處找你。」
葉空的聲音就像一道中空的竹管,把夜風用不經過任何情感器官的空氣,涼涼的空空的吹進了秦悟耳中。
「你看,他們甚至都懶得聽清楚你在說什麼,就更不用提了解你這個人了。」
「他們隻知道你很聰明,你將來一定可以完美繼承他們的位置,做一個成功的商界大牛,至於你喜怒無常脾氣壞?他們覺得那是好事,有脾氣才能殺伐果決,至於你為什麼喜怒無常為什麼發脾氣?他們不關心,不在乎。」
良久的沉默後,秦悟擡頭看向她,笑了笑:「隻有這些嗎?你對我的了解?難道你以為我是跟你一樣,渴求父母之愛的人?」
葉空無視了他的嘲諷。
「沒有人看見你。」
她的聲音落在空氣裡,就像窗外的雪飄了進來:「即便你的『朋友』對你小心翼翼,你的父母對你無限縱容。」
「誰都知道你喜歡黑色的時候,你的房間被塗成了白色,誰都知道你喜歡喝茶的時候,你媽媽叫人送來的永遠都是咖啡,你親手做的蛋糕被你媽吩咐保姆丟掉,死掉的金魚的墳墓被園丁挖開種了花——我記得你當時的表情。」
「你不在乎金魚,也不在乎那個墳墓,但那是我的要求,而你照做了,其實你父母或許也不是故意的,他們如果知道那是你親手弄的,一定會讓園丁繞開,可他們不知道。」
「——對,他們不知道。」
「有關於你,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但我記得你的表情。」葉空凝視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並沒有被無邊夜色所覆蓋或融化,而是顯得更加黑了,黑得就像兩個海底的漩渦,拽著人不得不下墜,還無力掙脫。
「你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聳了聳肩說看來是不用祭奠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每一次你都好像毫不在乎——可我卻在你那幾秒鐘的沉默裡福至心靈一樣抓住了你的弱點。」
「……我的弱點?」秦悟一字一頓的重複。
「是,你的弱點。」
少女在黑暗中笑起來。
和七年前那個夕陽下的笑容重疊。
彼時的秦悟看著她難得笑起來的樣子發獃,覺得真是清清冷冷遙遙遠遠又歡快得像個天使,或者神秘得像個神明。
但此刻,這個神明才在黑暗中露出了真實的獠牙。
「你知道什麼是弱點嗎?是你渴求,卻得不到,還要偽裝起來的東西。」
「你知道你渴求什麼嗎?」
「你渴求有人看到你。」
「你渴求有人不把你看成秦家的兒子,不把你看成未來的老闆,不把你看成豪門繼承人,不把你看成未來的商業夥伴,而是隻看到眼前的你——看到秦悟。」
少女聲音輕輕的。
伴隨著窗外一卷一卷的海浪聲,如同塞壬一般引人入魔:「你剛剛跟我說你和我不同,不需要父母之愛是嗎?當然了,愛是多麼難得珍貴的東西,尤其對你來說——你甚至都不被他們正視,不被他們真正看見,又怎麼能一步登天的去要求愛呢?」
「你隻是一個作為標籤出生,又在成長中被貼上更多標籤,最後成為了無數標籤組合起來的……空心的怪物。」
她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房間裡,輕煙一樣的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