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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0章 行路至大霧散盡

  

  這一天葉空看到了夕陽。

  第五天的更新停止在醫院夜晚的話別中。

  背著背包和玩偶的少女悄悄走進少年的病房,對床上戴著氧氣罩尚在昏迷中的少年許下「一定會把遺言轉告給你」的承諾。

  然後醫院走廊就空了。

  剩下一地月光。

  隨後葉空就停筆了。

  她獃獃地坐在窗前,用繃帶纏緊的手指無意識伸展,細細發著顫,酸痛感不斷上湧。

  可她卻毫無所覺。

  她隻是擡起頭,瞳孔裡映滿遠天的晚霞。

  她知道接下來該畫什麼,接下來是漫長的分離——或者根本用不上分離這個詞,他們原本就還沒有真正認識。

  但隨後,就是她自己的時間了。

  在南港醒來,在囚禁中學會演戲學會揣度人心,逃走被抓回,被毆打被催眠,強制性遺忘了許多事情以後,她隻差一丁點就真的殺了人。

  在那片漆黑的海上,她認真地打算殺死一個人,奪走一條生命,她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還是真的認為,愛與恨同等,如果能在從此以後的逃亡中不斷深入世界更陰暗的那一面,她或許也能體悟到什麼是真正的恨——那也不錯,她是真的這麼想過。

  是誰阻止了她?

  她又想起那個園丁哇哇哭的臟臉。

  而如今想來,那一刻的觸動如此熟悉,有更深的,似曾相識的地方在發生共鳴——那應該是那場爆炸留下的餘震。

  和老園丁重疊的,是另一個母親在瀕死前一邊哭一邊笑的臉。

  但這都是她自己的事了。

  而《花之盒》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在停筆的剎那,她就失去了繼續畫下去的衝動。

  上一刻還上湧到腦子,幾乎要讓感官全都爆炸的能量和靈感全都如潮水般褪去。

  她隻感到身體空乏無力,一下被抽幹了水分一樣,隻能獃獃坐著一動也不動。

  晚霞是粉色的……也不是全粉,是大片的淺粉逐漸過渡成淡橘色,可一點也不顯得厚重,帶著春天特有的清透清澈,映在玻璃上,映在人的眼睛裡,都好看極了。

  好幾天不見天日的眼睛一時不能移開目光。

  葉空一邊獃獃地看,一邊獃獃地想——溫璨看到了嗎?

  這麼好看的夕陽,他真應該擡頭看看。

  我的漫畫,他也應該看看。

  他應該看到他媽媽的遺言,也許我早就該告訴他的,不管他是不是想聽,我不該聽他拒絕就真的保持沉默的——可是真的嗎?如果重來一次,我真的會在他拒絕的時候也依舊堅持要告訴他嗎?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拒絕。

  或許他早就猜到母親會留下什麼樣的話,但他不想被影響。

  或許他已經不在乎,他已經決定要為這一場復仇獻祭一切,包括他自己。

  或許他此時內心正無比安寧,他已經準備好走向他想要的結局。

  如果,就算看到了漫畫也無法改變他的話……我就要做那個在終點為他手捧鮮花率先祝賀的人嗎?

  我要在溫榮的屍體前,在他的手銬被拷上,或他的逃亡之路開始前,對他說「祝賀你,達成所願」嗎?

  還是我要跟他一起逃亡呢?但溫璨這樣的人,有可能會選擇逃亡嗎?

  他本來為我改變了,他本來已經選擇了把一切交給法律交給規則……但這好似行車不小心拐到岔路,又很快拐回去了一樣。

  是溫勝天,是那個該死的老頭子,放大了「不確定」,放大了溫璨的恨,放大了溫璨的絕望——是的,雖然他從來不說,也拒不承認,可葉空想,他一定是恨他們的。

  但恨太重了。

  與愛肩負著幾乎同等濃烈的感情。

  所以他不允許自己恨他們,所以他能演七年的好兒子好孫子,他把自己撕成兩半,迄今為止,那真實的一半已經被他幾乎徹底殺死了。

  這漫長的時間就彷彿看不到盡頭的膠帶,一層又一層裹住他的臉,直至他面目全非,失去呼吸。

  如果殺死溫榮,他能活過來嗎?

  如果親手殺死溫榮,能讓這些膠帶下的面孔復甦嗎?

  葉空低頭,纏著綁帶的手指一點點抓緊了頭髮,她屏住呼吸,直到再也無法忍受,才從喉嚨裡擠出了困獸般焦躁痛苦的氣音。

  腳步聲在她身後停頓。

  葉空沒有反應,那人便緩緩走上前來,撥開桌上的紙團,放下一碗煮得軟糯清淡的面。

  雞蛋煎得誘人,湯麵上幾滴麻油反射著淺淺的光。

  葉空眼珠往旁邊動了動,聽見熟悉的嗓音。

  「你嚇我一跳。」

  曲霧說:「這輩子都沒聽過你發出這種動靜。」

  「……」葉空沒說話,隻緩緩出了口氣,然後脫力地趴在桌上。

  曲霧也不催她,隻在旁邊站著抱住了胳膊,望著窗外的夕陽說:「你現在是什麼感覺啊?」

  「……」

  「我很好奇,這輩子都沒發出過這種動靜的你,到底在為了什麼而苦惱,到底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動靜?」

  「……」

  曲霧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越來越像個人了,像個普通人。」

  「……」

  「我還以為聽到這句話你會高興地坐起來開始吃面呢,你不餓嗎?」

  「……」

  「……」

  曲霧也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麼一坐一站,任由晚霞的顏色一點點變深,直到天際整個變成清澈的橘色。

  霞光讓影子也一點點變深。

  在面碗裡的熱氣不再往外飄的時候,葉空終於說話了。

  她半個腦袋埋在胳膊裡,聲音也時近時遠的發悶:「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可我不是你。」曲霧眨了下眼,半秒猶豫都沒有的回答她,「任何人都不是你,葉空。」

  她說:「你一直都在做你覺得正確的事——無論是理論上正確,還是你心裡覺得正確。」

  「我隻是一個死讀書的差生。」葉空說,「我隻會刻闆運用書本和社會上的知識,我以為做正確的事就可以得到正確的答案,就像我以為找到媽媽就可以找到愛,但事實證明,現實不按照道理走,我是個經常掛科的壞學生。」

  「但你也讀到現在了不是嗎?你已經有很大進步了。」

  曲霧沒有看她,但她望著晚霞的眼睛裡卻變得有點水潤:「天知道你來我家跟我說對不起的時候,我的心裡腦袋裡炸開了多少煙花——我本來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說那三個字的。」

  「並不是我覺得你真的對不起我,而是,」曲霧頓了頓,說,「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得到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喜怒哀樂,擁有愛,也擁有看見愛的能力。」

  「……」

  葉空半支起身體,更用力地揪住了頭髮,又發出了那種奇怪的動靜,然後她說:「你讓我更難受了!你的願望就是我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我的願望明明也是溫璨能實現他自己的願望!可為什麼我會這麼難受!堵得慌!從兇口堵到喉嚨堵到嘴巴裡來了!」

  曲霧被她突然的爆發嚇了一跳,好一會兒後她明白過來,低頭看向葉空:「原來你在做這麼重大的選擇。」

  她又是恍然,又是哭笑不得,還帶點「隻有你才幹得出來」的慨嘆:「原來,你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做選擇。」

  你還在困惑,愛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什麼才是正確的愛?

  曲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遠處晚霞漸收,夕陽已經沉入城市之下。

  路燈快亮了。

  她擡頭看了一眼,說:「但恐怕沒太多時間給你困擾了——第五天就要過去了,溫璨再神通廣大,也總要出現的,到時候無論是他主動自首,還是被警方抓獲,你都會徹底失去這次選擇的機會。」

  「葉空。」她語重心長道,「刻不容緩啊。」

  那碗快要冷掉的面被放到葉空面前。

  她盯著面碗裡的湯,和湯麵上面目不清的自己。

  好長時間以後,她才開始動筷,在逐漸加深的夜色裡沉默地吃了起來。

  ·

  ·

  子時。

  夜已經靜悄悄。

  眾人散去,玻璃門外零星幾個記者搭著帳篷哈欠連天。

  曲霧在吧台裡舒舒服服躺著,手裡端著平闆正在潦草地做遊戲。

  寂靜中隻能聽見輕微的人聲和隔了層玻璃的偶爾的風。

  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直到一道腳步聲出現。

  很輕,就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彷彿隻用了腳尖走路。

  她從上空,一步步飄下來,就像一道昏暗的沒有重量的影子,直至籠罩在她的平闆上。

  屏幕上新的消消樂遊戲還在嗚哇亂叫。

  曲霧仰起頭來,與少女居高臨下俯視而來的漆黑眼睛相對。

  吧台裡隻留了一盞微弱的燈,那光掃在少女的眼睛裡,像漆黑水面倒映地唯一一顆星。

  煩惱和焦躁不安全都迷霧一樣消散了。

  她好像變回了平常的葉空,又好像發生了更微妙的變化。

  她俯視著曲霧,沒有表情的說:「你能找到溫璨嗎?」

  「……」

  曲霧沉默良久,才動了動喉嚨,露出個微微的笑:「你想讓我找到他,我就能找到他。」

  「畢竟我可是你最強的武器,也是天下第一的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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