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男人喃喃自語。

　　他從袖口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不斷擦拭著自己的左手，一遍又一遍。

　　儘管在楚遙看來，他的雙手都很乾凈，沒有任何的污漬。

　　直到楚遙走到他的面前，他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

　　「……嗯？現在的空殼人都能走這麼遠了嗎？還真是……令人意外。」他喉嚨裡擠出一聲低壓的苦笑，「也是，六次塵蜒圍剿，怎麼可能還有完整的人類。」

　　「塵蜒？」楚遙皺起眉。

　　這是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名詞，顯然，這個世界的末日就和塵蜒有關。

　　她看向周圍那些渾渾噩噩的人類，他們雖然還活著，但體內的魂魄千瘡百孔，也就導緻他們幾乎沒有神智。

　　或許，他們還保留著一些人類的本能，但他們其實已經都算不上人類了。

　　不會思考，隻會癡傻地停留在某個地方，或是毫無意義地徘徊著，就連走路姿勢都變得歪歪扭扭，好似還未學步的兒童。

　　男人稱他們為空殼人，倒是形象得很。

　　聽到楚遙的話語，男人呆愣了一下，他擡起頭，長久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女。

　　片刻後，他肯定地說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勸你快點離開這裡。」

　　「為什麼？」楚遙開口問道，「而且，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是塵蜒。」

　　「你是時空旅行者？還是……算了，你看起來和那些人不一樣。」男人耐心地說道，「你也看到這裡的慘狀的，都是塵蜒導緻的。不……應該說，所有的世界都會在這一日終結，隻是形式不同罷了。」

　　據他所說，十年前的某一天，世界各地突然出現了很多失智的人。

　　這句話還是他修飾過的，說難聽些，就是出現了很多「瘋子」。

　　那些人前一日還是正常、健康的狀態，一覺醒來後，卻都變得癲狂了起來，還極具攻擊性，宛若發狂的野獸。

　　一開始，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懷疑是疾病，也有人懷疑過高的生活壓力，導緻他們精神崩潰。

　　經過體檢，醫生髮現這些人身上都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癥狀——他們的腦組織都消失了一部分。

　　最嚴重的一個人，大腦組織消失了近四分之一，他反而是最溫和的一個，因為他已經無法站立、行走了。

　　「他們懷疑過是什麼傳染病或者寄生蟲之類，後來嘛……倒還真的是蟲子，隻不過這種蟲子叫做『塵蜒。』人類看不到它，平時也聽不到它們的叫聲。」

　　「但如果聽到了一聲強烈的爆破聲，就說明塵蜒出現了。」

　　「塵蜒不會單獨出現，每次都是上萬隻，它們極小，會鑽進人類的耳道或是口腔，然後啃食他們的腦組織。」

　　「第一次，受害者隻有十幾個。隨後塵蜒的數量呈指數級增長，上百、上萬……」

　　「它們似乎不會死亡，人類也沒來得及發現它們的天敵，便被盡數消滅了。」

　　「被塵蜒所害的人，大腦表層會出現一道道蜿蜒的傷痕。它們像塵埃一樣細小，卻又像塵埃一樣浩蕩……」

　　十年，聽起來好像很漫長，也不過是彈指之間。

　　人類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才發現塵蜒的出現，又在五年之後，才找到塵蜒侵襲的規律。

　　隻有被塵蜒盯上的人，才能看到它們的模樣、聽到它們的聲音。

　　但塵蜒的動作極快，人類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會被它們吞噬掉大量的腦組織，也就導緻沒有人能說出塵蜒的特性。

　　而塵蜒並不會單獨幾隻出現，一出現便是遍布全球。

　　人類將最開始的那次定義為「第一次侵襲」，而第三次和第四次侵襲直接導緻人類的數量驟減到十年前的一半、四百分之一。

　　直到兩個月前，塵蜒侵襲的次數達到了第六次。

　　沒有任何的幸運者逃過這次劫難，彷彿塵蜒就是上天降下、用來懲罰人類的災厄。

　　很多人並沒有在侵襲發生時就死去，而男人也在竭力尋找還活著的人。

　　他找到了一些，但那些人隻支撐了數日，便還是去世了。

　　「那你呢？」楚遙看向面前的男人。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便是世界上唯一的倖存者。

　　為何他躲過了塵蜒的襲擊呢？

　　仔細打量了一番，楚遙才發現他雙頰消瘦，直接凹了進去，看起來非常滄桑，很難辨別他的年齡，但至少在四十歲以上了。

　　「我是被詛咒的人，命運詛咒了我，讓我不死不滅。」男人眼神空洞。

　　看著自己認識的人一個個消亡，甚至整個族群都隻剩下他一個人，的確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

　　更為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

　　他嘗試過自盡，但卻發現，自盡雖然會在他身上產生傷口，也會有痛覺，但他不會死。

　　男人的情況，倒是有些似曾相識。

　　在某一個未來的分支裡，也出現了類似的天災，而那一次，全人類的「死亡」被剝奪了。

　　沒有人會死亡，永生成了一種極刑。

　　人們隻能拖著越來越殘破的身體，在末世苟延殘喘。

　　這一切，難道就是巨鴉所說的代價嗎？

　　想要徹底終結薛家山的造神計劃，就必須得觸及龍脈，也就有可能導緻未來的世界裡出現某種天災。

　　整個世界的命運和人類的未來，都被系在楚遙一人的手裡。

　　「我也曾想過，我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沒能阻止災難，也沒法保護任何一個人，」男人繼續說道，他的眼珠忽然轉向了楚遙，「不過，遇到你，或許就是我的使命吧。」

　　「有什麼能阻止塵蜒出現的方法嗎？」楚遙又問道。

　　既然做不到消滅塵蜒，或許有什麼預防的措施。

　　但楚遙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被稱為「天災」，那就說明是註定會發生的災厄，人類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男人竟然鄭重地點了點頭。

　　「有，但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法做到了。」男人沉思著說道，「不過，既然你是時間旅行者，說不定你來自過去的時空，那倒是……有一絲可能。」

　　他走到楚遙的面前，低聲說了一個時間。

　　「……那裡會舉辦一場極為盛大的宴會，而塵蜒的出現就是和那場宴會有關。如果你能阻止那場宴會的發生……或許，塵蜒就不會出現。」

　　「在那場宴會上，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死了，是個臉上有紅色紋身的男人。假如你阻止不了宴會，至少要救下他。」

　　「我不能說得太準確，以免被那個東西盯上。它現在已經陷入了癲狂，所有世界都會受到影響，如果你被他發現了，那你們的世界也就完了……」

　　說完這些話，男人像是被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在地。

　　楚遙正要伸手扶他，卻被他擡手拒絕了。

　　他緩緩坐在了旁邊的石墩上，臉色白得嚇人。

　　在他們身邊的那些早就失去理智的人類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每個人都突然趴在了地上，凄厲地哀嚎了起來。

　　「沒時間了，這一次……又要結束了。」男人嘆息著。

　　他掏出自己口袋裡的手帕，卻沒有擦拭自己沾滿泥土的雙手，而是靜靜地將它疊成了一朵白色玫瑰，遞給楚遙。

　　「Shalom.」

　　腳下的地面迅速凹陷，遠處的人類被裂縫吞噬，樓房卻像是驟然失去了重力般，向天空飛去。

　　如此詭誕的畫面，即便是在電影裡，也很少見到。

　　楚遙還想說些什麼，但她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了。

　　一切都在支離破碎，幾秒後，楚遙感覺自己像是在乘坐一列高速行駛的過山車一樣，巨大的氣流壓了過來……

　　眼前又是熟悉的景色，太陽剛剛浮出地平線，還未大亮。

　　巨鴉正在啄食著地上的野果，見到楚遙回來以後，它抖擻了一下翅膀。

　　「怎麼樣，你看到了吧？那些都是失敗者的世界，不是造神讓世界變成了那樣，而是他們阻止造神計劃，所以讓世界淪為了地獄。」巨鴉語速低緩地說道。

　　「在別的世界，也有造神計劃？」楚遙問道。

　　「那當然了，你以為每個世界都會有不同的龍脈和神隻嗎？沒那麼簡單，龍脈隻有一個，被他選出的神隻也隻有那些。」巨鴉嘲諷地說道，「雖然的確有一個空位，吸引無數人去爭搶，但是……」

　　它壓低了聲音，好似怕被聽見，「它空著，就一定有空著的原因。造神是必然的結果，它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楚遙沒有答話，巨鴉的確沒有欺騙她的必要，但她可沒有忘記，就在剛才，巨鴉還想著坑她一把。

　　他說可以教給楚遙出去的方法，卻是讓楚遙捨棄軀體，成為某個人的背後靈。

　　在自然界中，烏鴉是高智商的動物，而巨鴉也很擅長玩弄文字遊戲。

　　造神，的確不一定是件壞事，要看被選中的神隻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或許在其他世界，正好是一位純良之人登上了神位，但在他們的世界，能夠覆滅整個若澤國又坑害無數普通人類的神隻，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人。

　　倘若造神計劃成功，世間必然會生靈塗炭。

　　但是，這一切對巨鴉有什麼好處呢？

　　它似乎不想讓楚遙阻止造神計劃，所以才讓她看見了其他平行世界的未來，想要打消楚遙的念頭。

　　如果它之前隻是普通人類，可能對薛家山和皿龍沒有多少的恨意，也不會想要去報復。

　　但它曾經是若澤人，自己的國家都因此而覆滅，它又怎麼可能毫不在意呢。

　　除非……

　　「薛家山……不，應該說若澤國是不是奇點之一？」楚遙直截了當地問道。

　　巨鴉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它似乎沒有想到，楚遙會問出這個問題。

　　奇點，是一個物理概念，指的是黑洞的中心。

　　任何靠近奇點的物體，都會被加速至光速以上，這就會導緻物體進入另一個時空。

　　換句話說，奇點就是一個時空隧道，可以將人或是物體傳送到不同的時空。

　　而平行時空就像是一條條的繩子，奇點就是系在它們之上的一個「紐扣」，任何時空經過奇點，都可以去往另一個時空。

　　那麼，也可以說，在所有時空之中，都存在一個共通的地方。

　　它就像是一個車站，若是方法得當，所有人都可以來到這個車站，去往其他地方。

　　當然，在楚遙所生活的時代，它並不被稱為奇點，而是有另外的名字。

　　她使用「奇點」這個詞，自然是因為能夠讓巨鴉更好了解她的意思。

　　如果若澤國就是一個奇點的話，那麼生活在這裡的若澤人，就會有一個十分獨特的性質。

　　那就是，他們不屬於任何一個平行時空，或者說，他們生活在所有的平行時空。

　　平行時空就像是一面鏡子，而人類就是鏡子前的一顆蘋果。

　　鏡子會倒映出蘋果的影子，而平行時空也會出現人類對應的同位體。

　　隻不過，影子或許不是真實存在的，那些同位體卻都是實實在在的人。

　　鏡子越多，出現的同位體也就越多。

　　而若澤人，並不會被鏡子映出倒影，他們更像是一個處於現實、鏡子之間的蘋果，平行時空裡也不會出現他們的同位體。

　　巨鴉雖然捨棄的身體，但這一特性並不會改變。

　　雖說楚遙所在的世界之中，造神計劃的結果並沒有多好，但巨鴉卻可以前往到其他平行時空之中生活。

　　這也為什麼，它擁有幻瞳的能力，能讓楚遙看到多個平行時空的未來。

　　巨鴉張了張嘴，說道：「你覺得是，那就是，你覺得不是，那就不是。」

　　顯然，巨鴉並不想讓楚遙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是打了個啞謎。

　　「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楚遙依舊堅持道。

　　隻是離開薛家山，無非是飲鴆止渴罷了，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巨鴉側著頭，它的臉上竟然擠出了一個類似人類的笑容。

　　「想好了的話，就沒有後悔葯可以吃了……好吧好吧，看來你是下定決心了，那麼……」

　　「第一步，你們得先從這裡出去，所以說……你得先殺了我。」